中国传统笔墨中的写意精神似乎在当代面临困境:学院主流的展览,与写意渐行渐远;而从少年宫到老年大学,写意的人群却非常巨大,但又流于粗糙泛滥之嫌而被专业人士所诟病。在很多人眼里,写意画尤其是写意花鸟画,已经成为老气、迂腐、因循守旧的象征。
在瞬息万变的当代社会,写意花鸟画是否已经不合时宜?最近,在广东美术馆进行的一场名为“齐物见心”的中国写意花鸟九人展,或许能给这个让人沮丧的命题注入一些乐观的因子。该展览汇聚了当代中国写意花鸟南北画坛具有影响力和代表性的70一代主流画家群体,他们集体展示了写意花鸟画在当代继续焕发活力的种种可能性。一场关于如何看待“写意”在当代画坛的现状与未来的讨论,也在参展艺术家和评论家中热烈展开。
学院展览渐行渐远 民间写意粗糙泛滥
在此次展览的策展人于洋看来,现在的社会公众,对于写意画,尤其是写意花鸟画有一种先入为主的“不怀好意”,觉得这个画种特别“老气”。“而事实上,写意或者写意花鸟,又是最能够传达或贮存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部分。”
写意精神在当代的失落,是毋庸置疑的命题。广州美术学院学报常务主编李若晴觉得,这主要来自两方面的困扰:全国美展和市场。“大家都知道,现在全国美展青睐‘工匠精神’。但过分地提倡工匠精神,是不是对写意花鸟有点不太公平?而市场上,大部分画廊现在也最喜欢收藏花工夫的工笔作品。”
为什么这个时代突然就对写意画“不感冒”了?中国国家画院艺术信息研究中心主任、《中国美术报》执行主编王平说,在这个‘展厅文化’盛行的时代,很多的主题展览都强调叙事性,传统写意画这种追求趣味、格调、把玩的画种,就会比较吃亏。“不过,很多画家综合能力的欠缺也是制约写意画发展的因素。写意画看着简单,实际上对画家的综合能力要求是很高的,比如书法,你总得会吧;还有诗歌,不能说你必须得会写诗,但起码得有诗思啊。”
这条路,看上去容易,实则艰辛,还不容易出成果,造成的直接后果是:在学院教育当中,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工笔,而放弃学习难度大、见效慢的写意画了。但有趣的是,民间学习写意画的热度却很高。民众似乎普遍认为,写意画的门槛是最低的。“我女儿去绘画班,学国画一上手就是画一个写意的大熊猫,倒也像模像样。”李若晴笑言。
更毋庸提老年大学中汹涌的“写意”大军。虽然在很多艺术家看来,老年大学版的“粗疏率意、制作简单”的所谓“写意画”,与其说是对写意画的复兴,不如说是对写意画的严重“伤害”,因为它完全误读了写意画和写意精神。在于洋看来,这种来自公众的误解,是对写意画更加严重的“解构”。对写意精神的“科普”、推动,可谓长路漫漫,只能一步步来。
艺术家李云雷说,写意精神的缺失,归根到底是因为传统语境的缺失。“人们越来越看不懂笔墨及笔墨背后所传达的文脉,以为随意涂抹就是写意。”
但这又怎能怪公众“无知”?有时候,甚至学者对写意的误解也并不见得小。中国美术学院教授、潘天涛纪念馆馆长陈永怡表示,“写意”本来就是一个很难探讨的话题。“事实上,至少从清代,大家对写意的理解已经开始出现偏差了。郑板桥说‘写意’二字,误多少事,欺人瞒自己’。高居翰也说‘写意是中国晚期绘画衰落的原因之一’。当然,也有学者驳斥,说高居翰其实是把一种粗疏率意的笔法、制作简单的绘画当做写意画,他并没有把握住写意画真正的精髓。而这种所谓‘粗疏率意,制作简单的绘画’,不就是老年大学风格的写意画吗?我们特别需要一些展览和研究,去驳斥这样的误解,得让人家知道写意画究竟是怎么回事。”
虽不再一家独大 也未曾日渐式微
在一片关于写意画为什么衰落的热烈讨论中,广州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阎安则给出了另外的判断:“写意画没有那么惨。”
大概从前年的8月份到去年8月份,阎安参与了一个电商销售平台的运作。这个平台平均一个月有300到400件艺术品的销售量,峰值是500件左右。“最初,我的判断和大家一样,觉得写意画应该不好卖,但后来的结果并非如此。从业绩来看,油画和当代艺术,与中国画的销售比例是1:10到1:9之间。在中国画内部,写意作品又占主流。写意画没有式微,从整个社会的接受度来讲,我们几百年的历史传承、文化积累以及审美能力的熏陶,都已经为写意做了很好的铺垫。但为什么我们——也包括我自己,一开始都会认为写意画式微了?我想,这应该是在比较之后产生的感受。跟其他的艺术种类,包括跟工笔和当代艺术比,写意画的确不像以前那样独树一帜、一家独大了。在新鲜血液的冲击下,我们好像式微了,但其实,写意没有被忽略,它依然强大,写意没有必要给自己增加负担。”
北京画院美术馆馆长吴洪亮对阎安的观点表示赞同。“在中国艺术品市场上,中国画和当代艺术、实验艺术的关系,基本上是西瓜和芝麻的关系。而写意又是中国画当中最大的一块,中国画的艺术家比做实验的艺术家要好得多。问题是,现在无论是在学院体系还是媒体逻辑中,关注点都落在了当代艺术身上。但这主要是因为人们对未知的事物研究兴趣更大而已。在这方面,我们不得不承认当代艺术是比写意画更有吸引力一些。”
写意无需主流 也不怕被边缘化
在一些艺术家看来,即便写意画式微了,其实也没有什么难以接受的。
参展艺术家许敦平说,在当今画坛,好名写意者多,切实从事者少,能得个中味者,则少之又少矣,写意小众化是个事实。但换个角度来看问题,又不能不承认,“写意”,特别是写意花鸟画的确是一个难以在社会洪流当中有所担当的画种,与其想着怎么走进新时代,不如回避新时代的应对反而更加切实一些。“当下提倡写意精神和疾呼写意精神的回归,本身就是写意精神没落的写照。但我认为被边缘化并非坏事,在精神领域,要适当地习惯被边缘化甚至是自我放逐。”
艺术家曹远平也说,写意花鸟画不需要主流,也不要怕被边缘化。“你喜欢跳古典舞,也得尊重别人喜欢跳广场舞的权利,很多人都在批评老年大学风格的‘写意画’,觉得他们画得不对,但这也是他们娱乐的权利。刚才陈永怡馆长分析,写意画需要画家本人对自然物进行一种富有个性的转换,提出个人化的表达。这是很敏感的诉求,老年大学它做不到嘛,这是艺术家才能具有的素质。”
“这个社会很喧嚣,你可以选择去迎合;但写意花鸟在这个时代,选择把自己关起来,也是一种平衡世界的方式。很多人说梅兰竹菊题材太单调了,但是莫兰迪一辈子都在画瓶瓶罐罐,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关键是能不能找到独特的角度,一种新的表达方法。我很好奇等我活到七老八十,我能画成什么样,这个就是我的动力。”曹远平说。
出路:
70一代各有探索
写意立足细微观察
这个正在广东美术馆进行的画展,汇聚了当代中国写意花鸟画坛具有影响力和代表性的“70”后主流画家群体,他们或许可以从一个典型而富有活力的角度揭示出写意花鸟在当下发展过程中的种种可能。
林蓝用富有装饰性的“金笺水墨设色”体现花鸟画写意的韵味;李云雷在写意中融入了传统文人的清玩精神;周午生的绘画在精致和粗旷之间寻找到一条写意之路;许敦平的大写意恣肆淋漓,既有“青藤白阳”的纵横狂放,又有李苦禅的画风。从纸绢之上的笔墨丹青,到厅堂展陈的文房清玩;从北方的故园生韵,到岭南的自然风物;从传统的花卉翎毛画科,到当下的自然物象范畴;从大写意的笔墨淋漓到没骨花卉的精审雅趣,再到工写结合的色彩之舞。九位艺术家以他们对写意不同的诠释,在笔墨形态上的“收”与“放”、情绪寄寓的“隐”与“显”之间,使我们得以重新审视作为风格和样式的“写意”,与作为画科和题材的“花鸟”,在今日所呈现的文化深意。
陈永怡坦白地说,她并不认为这场展览中,每个画家的每幅作品都是完美的。“肯定有很多可以继续进步的地方。但我觉得,无论是想从教学还是创作中发扬光大写意画,最终还是得靠作品说话,作品是最有说服力的。“很多东西你不用去说,只要把画立在那里,就会有人去分析你。”而从呈现写意多种可能性的角度上说,这是一个足够精彩和丰富的展览。
陈永怡说,“写意”要立足于对物象的精微观察,艺术家由此产生一种富有情绪的“视觉记忆”,意在笔先,才能一气呵成,达到“绝似又绝不似”的“真画”境界。“我在故宫博物院看过一张明代陈淳的花鸟手卷,就像一幅抽象画,整幅画面仿佛是破碎的,但你又能真切地感受到景色的灿烂,这是最高的‘写真’。而在‘绝似又绝不似’之间的这个点,就是我们的写意,是中国画的笔墨所能承载的和其他所有的画风都不一样的东西。”
“现在为什么写意画会衰落?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们总是坐在空调房里,不能感受自然四季寒暑的变化,而且感受也没有古人那么精微。所以我们是不是应该在教学当中,恢复那种观察的方法,训练视觉记忆的能力,以及更深入地去体悟‘意在笔先’的内在含义究竟是什么呢?”